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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

来源: 四季文学网 时间:2021-07-12

格子

一厘米乘一厘米见方的方格,一张纸上横竖着画满了九百个格子。

这是爸爸画给女儿看的。

电视剧《少年派》里有这么一段话,老爸说给上高中的女儿:“人这一辈子啊,按照平均寿命75岁来算一生也就活900个月,就这么多格子,30×30,我和你妈今年都46岁了,已经活过了552个月,这些日子都没了,就剩下的下面这点了。”

一张不大的纸,横竖画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格子。

我,七十了,该怎么算?不算了,苟且地过吧。我们为生做好了准备,但没有为死做准备……世上只有这件事不必着急。

记得我爷爷死的时候,九十多了,送葬那天,我夫人刚过门不久,我俩回乡送爷爷。村里人给我的夫人——长孙媳妇,披红,一条宽厚的红绸缎被面斜着从她的肩头搭下来,系在腰间。她被人架上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马打着响鼻,驼着一个惊慌的不知所措的新媳妇,她羞红的脸比红披还红,有专人牵着马走……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我不知为什么?

我母亲去世,她享年七十八岁,我是长子,哭丧的队伍里,我打头。女眷们一身白孝跪在灵堂两边,年龄大的坐在门廊的两侧哭悼,我们男孝子们披麻戴孝在司仪的“跪……”“兴……”的吆喝声中在灵堂前跪拜磕头,烧纸成灰,焚香缭绕。白衣的队伍进进出出,在唢呐的引导下,一遍遍接灵送灵,一遍遍迎客送客。村民们扎堆站在路边看着。“起灵了……”一声吆喝,送母亲入葬,唢呐声起,恸哀遍野,灵车的前头孝子们拿着丧棒,扶着大绳牵拽着棺木,棺木上覆盖着母亲生前用的一床棉被。女子们扶着棺,走在灵车的两旁。出村要路祭,拜供品,燃香纸,还要点戏,戏班子唱折子戏,路祭后女眷们返回,她们不去墓地。灵车一路小心驶向坟地,祭师把纸钱抛上天空,迎风而起,纷纷扬扬,如狂雪的曼舞。棺木缓缓下到墓穴,起坟的乡亲揭起棉被披在我的身上,告诉我:“你回,路上不要遇人搭话……谁问啥都不要开口!”那年,我五十四岁,数天的守灵和祭奠,也疲惫了。几里地,我一路小跑进了村进了家门,八月夏天,大太阳下,我捂着棉被汗流浃背虚脱得几乎昏厥……那床棉被人抛上了屋顶,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怕就是“礼”吧!“礼有五经,莫重於祭。”《礼记·王制》:修六礼以节民性。六礼:冠、昏、丧、祭、乡、相见。“色愈恭,礼愈至。”养老送终,愧当大事,我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虽难,不敢出一言以复。

礼,是一种仪式,人在仪式中树立。都在说汉民族无宗教,其实,国人的宗教就是“祖宗崇拜”,“落叶归根”。我们在自己的宗教里凝聚,在那里知道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我的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07年11月,我的外孙出生了。外孙麦稻属猪,我给他起名叫“麦稻”。麦稻五岁的时候,他知道了自己属猪,不高兴做“猪”,他要和我换,他要属“龙”。我和他换了。那些年他见谁都给人家说:“我属龙。”今年,麦稻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了。

生老病死,如走马灯似的,转换着,那一个个画在纸上的900个小方格,终有添满的时候。谁的手在勾勒,我不知道。

我知道,在《少年派》中,那个叫大为的爸爸给女儿画格子,他说:“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一家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其实并不多。”

大为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就要离开家了。离别也是人生常态。佛说“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解脱。

“大为哥,您这半辈子,活得挺十三不靠的,都四张了,却有一颗文艺青年的心,学的是化学卖的是文化,还画几笔,全都是蜻蜓点水。”也是一种活法。我何止“四张”了,都“七张”了。逝者如斯,去日苦多,格子不多了,不抓紧活,来不及了,哪怕,蜻蜓点水。

那日,夫人过六十七岁的生日,孩子们忙不想打扰他们,就自己悄悄地过,一碗长寿面,一盘烧鸡,一盘卤肉……为她庆生。

那日,选几张照片,自己看上眼的,用蓝的海青的山,用一家人的笑颜,饰一面墙……在新装修的房里。

那日,写一篇散文,“一抹新凉,在微风细雨中立秋,忘记昨日的蒸热……”篇名叫《在细雨中立秋》。

那日,走进街角的咖啡屋,要了杯“珍珠奶茶”,坐下来,隔开步行街的酷热,享一阵森凉的冷气,听旁座时尚的年轻人点那些“雪印”“北海道”“玛奇朵”……我是加冰的,我没要骨瓷杯。

那日,拿起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读到一页:

“很很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到:“你好,小姐,和我一块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

那日,明秦王朱樉的王城的一角垮塌,我赶过去,“打卡”。

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

你看,这炎热的八月就会这么过去的,我又要划掉一格了。

你相信童话吗?在挪威的森林里。直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迷失在又寒又冻的森林深处。

爸爸林大为给女儿林妙妙画的那一纸格子,我总觉得他是给一个老人讲了一个关于森林深处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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