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来山,那山,那人
文/贾荣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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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垂柳簇拥的停车场,穿过促狭的商业街,快步来到浮来山山门前。但见一排白色花岗岩仿古廊坊矗立在葱茏的树木之中,“浮来山”三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雕刻在阑额之上,在远处嵯峨黛绿的群峰掩映下尽显劲朴端庄。
穿过巍峨的山门,我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山道拾级而上。可能是来得太早的缘故,游人极少。不知名的野花绿草幽伏在地上,硬韧坚直的古松巨柏挺拔林立,头戴巨型黄金树冠的银杏树时不时地突然出现在小径中间,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使千年古路更显苍朴幽静。
踩着婆娑树影在袅袅草香中走走停停,不觉已前行数里。山回路转,前方景色大变,小径变得宽敞许多,路旁层峦叠嶂、玲珑叠翠,雁儿林梢飞,花蝶树下舞。耸峭的山峰下有一处硕大的开阔高台,高台左边溪水潺潺,右面松涛飒飒,中间悄然矗立着一座青石砌就的灰色庙宇,屋顶之上一个金黄色的巨大树冠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我精神不由一振,估计这就是我敬仰已久的大文艺理论家刘勰的故居了。
快步走上高台,寺不大,墙也不高,狭促漆黑的庙门之上“定林寺”三个字映入眼帘。门口两侧是一副对联:法太东来传禅定,惠地北归校心经。看过对联,走到厚重的大门前,忍不住伸手要抚摸一下岁月的印痕。突然有人撞在我的后背上,回头一看,一个穿着旧军装、大约六十来岁的老者抱着个沉重的大纸箱,满脸歉意地看着我:“不好意思,我是给庙里送货的,走得太急了!”老者歉意的微笑着,显得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更加深邃。意识到挡路了,我摆了摆手赶紧闪身进了寺内。
踏着脚下金黄的银杏叶穿过巨大的树荫,便看到了一座用灰色片石与青砖砌垒而就的二层小楼,郭沫若亲笔题写的“校经楼”三个大字深深地镌在门楣上方,这便是文艺理论家刘勰当年撰写巨著《文心雕龙》的所在了。我奉为座右铭的名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就是在这里被大师锤炼出来的。
当年的刘勰故居已经成为刘勰研究资料中心。面对着数万册厚薄不同、版本迥异的各个时期的《文心雕龙》,眼前不由浮现出当年大师独坐案前的形象,感悟到了他把纷繁散乱、错综复杂的文学观念系统化,精心浇筑出一座至今无人企及的理论高峰的艰辛与坚韧。画像上,大师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知是在拷问我是否有他当年的求真精神,还是感怀对现世文学式微的遗憾。大师当年和尊师僧祐在银杏树下评论数千名家大儒,总结数十种文体,写出不朽名著而名声大噪于当世,很后却遁入空门,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世态炎凉曲折离奇?抚摸着沧桑的砖石墙壁,真想透过历史的尘烟,去探寻大师当年的喜怒哀愁。
徜徉遐想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发现身边游人摩肩接踵起来,便收回思绪走出了校经楼。迎着不时翩然而落的叶子来到树下,轻抚围栏,举头凝视着历经四千余年沧桑依然孑身岿立在晨钟暮鼓的古寺中,淡然静观历史长河风云变幻的银杏老祖。十余丈高的伟岸身躯向天空延展着,枝叶你簇拥着我、我拖拽着你,紧紧地挤在一起,繁密的树荫把近千平米的寺院遮蔽得严严匝匝。秋日的暖阳从树叶的缝隙中挤下来,撞在金黄的落叶上,碎碎天光随着树枝的摇曳而跳跃律动。树干虬曲劲遒,硬韧苍黑,树瘤密布,中间巨大的孔洞仿佛在向世人展示着与岁月年轮抗争的代价。我豁然发现,树下孔洞中有一尊穿古装的俏丽女子塑像和一尊正在比划着什么的书生模样的雕塑,不禁对二人的身份倍感好奇。
“千年古刹定林寺,天下银杏数*一。要问此树有多粗,七搂八拃一媳妇!”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背后飘了过来。回头一看,居然是在寺门口撞到我的那位老者,正指着银杏树微笑着边给几位穿戴各异的游客讲解边向我走来。老者也认出了我,冲我微笑了一下,指着那两个塑像接着讲了起来:“传说几百年前,一书生在树下避雨,忽然好奇这棵古树有多粗。当时没有尺子,他便把双手平伸开,这一搂,相当于人的身高。搂了七搂,发现前面有一个刚结婚的新娘子立在古树的孔洞前避雨。古时候男女授受不亲,书生无奈,只好把手张开用大拇指到中指的距离来测量,一下就是一拃,量了足足八拃,只剩下新娘子站立的位置没有量到。新娘子凝望着飘雨的天空,不知是在抱怨急雨阻断了归路,还是在回味昨夜的雨露春风,一直没有看到书生在测量古树。书生无奈抱憾离去后,古树‘七搂八拃一媳妇粗’的典故就传扬了出去。” 我不由地鼓起掌来,众人亦皆鼓掌。老者依然微笑着,脸上绽开的皱纹里有些许的羞涩。
我轻拍着老者的肩膀问道:“刚才不是给寺里送货吗,咋又成导游了?”老者依然是满脸堆笑,搓了搓手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山下的农民,每天早晨挣三十块工钱,给山里的工作人员运送瓶装水等物品。现在是农闲时节,送完货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就在这山里当义务导游。”我听完心里一动,何不请老者做我的导游,畅游浮来山呢!心念至此,便问能否给我当导游,沉吟半晌,老者点了点头。见老者答应,我心头大喜,问多少钱合适呢?老者摇着头说不收钱。在我再三坚持下,老者腼腆地伸出了三根手指。见他只要三十块钱,我觉得太少了,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下山的时候多给点就是了。
闲聊中得知老者姓邢。在寺里游览了一阵子,我们迈步向山上走去。行不多远,前面绿荫掩映处传来鸣琴一般的淙淙流水声,一条清澈甘冽的涧溪挡住了去路。走在前面的老邢指着脚下腰带般束在蜿蜒清泉峡上面的青灰色古石桥说道:“这便是浮来八景中的柳桥飞瀑!”我身在古桥之上,遥看山上的清冽泉水绕过奇峰怪石漂流而来,流至桥下断崖处轰然坠落,水花四溅,如雨似雾般弥漫开来,晶莹剔透的白练倏然而去。被这美景深深吸引,我沿着绿荫追着溪水顺流而下百余米,地势变得平缓,波光粼粼的溪水变得温柔了许多。再前行数百米,一块狰狞嶙峋的巨石把溪水拦腰劈开,溪水分成两股沿着巨石的缝隙朝两个方向流淌,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见我神情落寞地回来,老邢边向前走边拍着我的肩膀微笑着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刺激的地方!”我分明看到他目光里有一丝狡黠。山势陡然崎岖陡峻起来,松涛如嘶,风吹鸟鸣,山阶盘旋,峭壁悬崖,一盘又一盘,数不清走了多少盘。见我累得呼呼牛喘,老邢笑着说道:“这便是日照莒县浮来八景中的小十八盘,是浮来山很险峻的地方了。”奇怪的是,一直走前面的老邢落在了后面,且不停地讲解起来:“传说浮丘仙翁云游到此,见此地土地肥沃,桃红柳绿,但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青山点缀,便从远处挟来一峰安放在此,曰‘佛来峰’。”我边走边凝神倾听,突见老邢面露恐惧之色。我回头一看,不禁吓得倒退了几步,只见一个面露凶光、豹头虎目、獠牙巨口的罗汉挡在面前。老邢笑指着前面或坐或卧或倒的大批造型各异的罗汉说道:“这是我们浮来山罗汉阵,这就是我说的刺激的地方!”我也憋不住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么个刺激法,没想到这么憨厚的人也有调皮的时候。我不禁为能遇到这么淳朴的浮来山人而感到幸运。
我们沿着崎岖陡峭的山径在剪剪秋风里前行许久,坡度渐缓,嶙峋山石越来越多形状越来越怪异,更怪异的是岩石间裸露的土层也变成了陶红色。老邢站在一块形如鬃毛扬起正在怒吼的雄狮的怪石前说道:“我很喜欢的怪石峪到了,每块山石都有自己的灵性。”望着眼前奇形怪状、形态各异的怪石,我不由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老邢没有动,一直在望着天,我这才注意到一片片乌云遮住了天空,天阴了下来。不一会,风停了,雨丝飘了下来,带着丝丝凉意落到身上。老邢拉住我的手说道:“走吧,天有不测风云,如果雨下大了在山里很危险的!”
跟在老邢后面沿着嶙峋崎岖的山路向山下急速走去,整个山峪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我俩沙沙的脚步声。快到山门的时候,随着一声摄人心魄的雷鸣,急骤的暴雨瓢泼而下,我们急忙躲进一处凉亭,凉亭里已经跑进来很多游客。刚站定,就听到先进凉亭的几个人在和野导游争执,起因是导游因为下雨要增加导游费,很终游客妥协了。我看着老邢问道:“你看人家导游要加导游费了,下这么大的雨,衣服都淋得湿漉漉的,你的导游费也应该涨一些,你看多少钱合适,五十块行吗?”老邢摇了摇头。一看五十块不行,我就说那一百块钱吧,你也很辛苦。老邢还是摇了摇头,伸出了三个手指头。我有点愕然,居然要三百,这还是憨厚的老邢吗?莫非从寺里一开始伸三个指头而没有明确说钱数就是个圈套?我的心情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像天气一样能挤出水来,不是疼三百块钱,是因受到欺骗而失落。
我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钱数,到山门就给你。”老邢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和老邢再无交流,那张憨厚的脸在我眼里也变得狡诈起来。
秋雨时缓时急地砰砰敲打着凉亭屋顶,又沿着屋檐哗哗地冲向地面,溅起阵阵雨雾。银杏树叶在秋风急雨的冲击下纷纷坠向地面,远处的群峰灰濛濛的如南宋夏圭的水墨画《溪山清远图》般缥缈模糊、清冽幽远。氤氲湿冷的雨气在凉亭中弥漫,使我的心情更加的阴郁黯然。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和老邢一路无话很快就来到山门,我掏出钱包,抽出三张百元纸币面无表情地递了过去。老邢推开我的手,边伸出三个指头边说道:“刚才说了,我只要三十块啊!”
我恍然大悟,老邢一直在坚持只要三十块,是我误解了!我的脸微微发烫,不敢正视老邢的目光。
既然掏出了三百,再收回来也不合适,就又递给了老邢。
老邢再次推开我的手,涨红着脸大声说道:“我是浮来山人,说好的收三十块就只收三十块,人要讲信用!”
很终老邢只收了三十块钱。
看着老邢远去的背影,我使劲挥着手,大声喊道:“再见,老邢!再见,浮来山人!”
作者简介
贾荣勤:笔名电影人生,山东博兴人,1971年9月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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