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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点·红尘】走夜路(小说)

来源: 四季文学网 时间:2022-04-26

一场大雨后,夜,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一条城乡路,到晚上,很少交汇车。他打着真空灯,炽白的灯光,把黑暗挤到路两旁,又一团团被甩到车身后。他喜欢开夜车,走夜路,眼前世界很简单,黑是黑,白是白。

这条路,他很熟。自从东边高速公路开通后,养路段也搬走,财政偶尔拨些款,请当地村民修修补补雨水打出的浅坑和浅洼,但路况,越见越差了。如果不是山里还有几座小村庒,早就废弃了。

拐过几道弯,前面是三岔口,当年养路段设在这地方。后来,开了几家给汽车加水、充气、补胎的铺子,又有一些零零散散居住在附近的乡民,为图出行方便,也迁来凑热闹,渐渐形成小村庄。

到了三岔口,天空下起小雨来。他开启刮雨片,不停地交替打着远视灯和近视灯,小心翼翼从村庄穿过去。一系列连贯性动作,都是条件反射下本能的反应,不必经过他大脑。

三岔口,在他心里像似一处随时有可能塌方的路段,就算遇到屎急或尿急,他也宁愿赶到下一程。

早些年,这一带民风很纯朴,很少有稀奇古怪的事发生,自从来了修车铺,在路上,啤酒瓶打碎的玻璃渣渣和铁钉,成为日常垃圾品。轮胎三天两头被扎破,补一个洞少说也要十几元。若是汽车跑远才察觉,请他们骑摩托车来修补,那价格还要翻一翻。

高速开通后,这条路,车辆越来越少,那些补胎充气铺渐渐地消失。但这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却教坏一些游手好闲的村民。看到有车来,他们故意弄些杂物堆在路中间。司机急着要赶路,行,接过几张钞票后,堆在路上的障碍很快会消失。否则,坐在车上耐心等,想下车帮忙都没人肯答应。

他记得,有一回,路过三岔口,一条小黄狗从路边窜出来,撞上他的车。恰好被乡民瞅到了,一吆喝,马上围上一伙情绪激动的人,那阵势,如发生人命关天的大案。还好他在这条路上是老面孔,那帮人对他没动粗,扮红脸,妆白脸,吵架的,劝架的,硬是让他从口袋掏出一百元。他刚上车,那群人,马上为他丢下的一百元闹翻脸,差点动手打起来。因为谁也拿不出证据,指证这条黄狗是自己的,这一百元,谁都争着要大头。

事情虽然过去好几年,每次路过三岔口,他还是心存余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汽车过了三岔口,接下来的路更不好走,昨天他路过时,看到一群民工在修路。听他们说,政府现在有了钱,可不能亏待咱们农民好兄弟,地方财政拨了款,要修路,让父老乡亲们也享受一番那奔小康的滋味。

前面几十米在路边搭起的帆布,是修路民工的工棚。汽车灯光里,出现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的大树旁,穿着宽松大雨衣,头上戴着安全帽,下摆都垂到地面上。从背影看,那人个子不是很高,分辨不出是男还是女。有经验的司机,开夜车一般不会乱去摁喇叭。远视灯、近视灯,他交替打,提醒那人有车来。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大地突然白昼般的明亮,右侧倒车镜里,出现让他这辈子都不愿看到的一幕,刚才路边那个人,扑倒在地上,曲扭着身躯。他脑袋“轰”地一声,迟疑一刹那,本来应该踏上刹车板的脚,猛地踩下了油门。

开了几十年车,若往常,不用想,眼睛就会让他停下来,查明情况后,解决不了的,只好报警等交警来处理。可今夜,遇到的不是一只鸡或一条狗,那是人。他眼睛没有了主张,手慌脚乱地,手、脚、眼睛*一次失去了和谐。

人人都说开车思想要集中、要用心,他不以为然。他认为,车开久了,经验就有了,路上行驶时,眼睛、手、脚是一套独立的系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不应该反射到大脑去思考,也不是输送到心里去斟酌,而是*一时间引起手脚神经系统的反应。如果由心或思想来决定,手、脚那就成了机械臂,执行起来肯定慢半拍。在路上,遇到突发事件时,晚一秒,就有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开车,喜欢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去遐思,如果脑袋不运动,那眼睛,会随着思想的静止,产生疲劳感。这时候,他宁愿停下车,让心、思想、眼睛、手、脚一起歇一歇。

同行们都笑他是胡说八道的歪理论,他也笑着不跟他们去理论。若要按他们的思路走,他只能怀疑自己人体结构与他们不相同。后来还是有个医生讲出了道理,医生说,人有左脑和右脑,如果都用上,它们可以成为独立工作的系统。就像聪明人,左右手拿着笔,能同时在纸上写出两个完全不同的字。他为医生的解释感到很欣慰,如果说同行反对他的说法是对的,那只能说明自己是比他们更聪明的人。

他历来很低调,不张扬,即使他认定自己是聪明人,也是藏着掖着在心里玩聪明。聪明过头了,不好活。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太聪明,人家会对你用心机。心机那东西,就像你在明处走,人家在暗处放冷箭,明枪易躲,暗箭很难防。所以,他把聪明的优越感,背着人,只在老婆面前去炫耀。但老婆偏偏不买他账,老埋怨,如果是聪明人,怎么让她省着掂着掰着钱去过日子,夫妻间的乐趣都和别人唱反调。

老婆说的也没错,自从他沾上这份职业后,白天当黑夜,除了新婚洞房放假那几天,夫妻间的功课只能在白天来完成。长年累月下,生物钟都颠倒,就算平日闲在家,晚上也提不起游戏的激情。需要时,他睡到下午三点醒过来,暗示性地在床头柜上敲三下,老婆心知肚明地边解围裙边走进房间。这个时间段,她正在厨房为他准备着晚餐,吃完晚饭后,他要去出车。

可是,这只是个人习惯的问题,老婆却强词夺理跟聪不聪明扯不到一起。

就说昨天吧,他想要,老婆听到三声响,进来后,门一关。老夫老妻的,那甜言蜜语暧暧昧昧的床前床后戏,早就省略了。她隔三差五就会提醒他,地产又涨了,买房子的钱,还差好几万。刚才的表现,好像都是为哄他、应付他,明明她也是身体发烫瞎哼哼,起床就变脸。这女人,一心一意陷到钱眼里。

他忍不住,边穿衣服边奚落,生活懂点质量行不行,来到世上两人遇到不容易,好歹也是一起走人生,就不能把日子过得滋润些。

她听到,返回来,在他老脸上亲一口,笑出声,呵,刚刚给你加完油,怎么马上就熄火。去,去,去,别跟我讲大道理,你懂什么是人生。跟你过了大半辈子,也没见你有什么抱负、志向、理想和目标,人生你就别多想,多跑几趟车多攒些钱。

什么是人生,他也愣住了,这抱负、志向、理想和目标,他的确没有明确过。别人口若悬河谈人生,他和老婆一样,也是抱着一屑不顾的态度。他常常把开夜车和人生并到一条路,人生在他眼里就是暗夜里走的路。什么抱负、志向、理想、目标、前途和光明,都是虚无的,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关健在于一颗心。如果心不死,那双眼睛就像车前探出的真空灯,再黑的障碍也会被它挪到一边去,路就自然有一条。

眼前车灯打出一束光,有如一条比黑暗还要黑暗的隧道,他思想成了乱麻团,悬着的心,跟着汽车往黑洞钻,也不知道这深渊何处是尽头。

他原来是国营农药厂车队的司机,白天睡大觉,晚上开夜车,运送农药到乡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农药厂倒闭后,公家拿钱买断他工龄。习惯手上捧着的铁饭碗,说下岗就下岗,他的心刹时宛如汽车马达熄了火,所有功能都休克了。闲着那段时间里,眼晴老是出故障,白天在他眼里也是黑暗的。他怕上街,怕见阳光,怕见人。在家里,他更是怕见到老婆那张愁云密布的苦瓜脸。

他老婆,当初也是小城花一朵,无奈娘娘相,乞丐命,生在搬运工家庭。高不成,低不就,对象选来选去好几年,变成大龄姑娘了。经人撮合后,嫁给他。她图他每月到了固定的时间,可以领一份固定的薪水。嫁他之前都说好,钱他赚,她管钱,生娃煮饭都归她。

夫妻生活大半辈子了,他真的还没品出两人之间的感情和爱情。每当同行问他对老婆的感觉,他只能如实回答自己的体验。这男女两人组合的家庭,就像一辆车,两人都是车上不可缺少的零部件。

在家里,他和老婆争议过,老婆总以为她是发动机,没她这家就转不动,他只是油箱里的油罢了。

他笑了,发动机,没有油,还不是烂疙瘩一个。

她更绝,只要发动机没有坏,到哪她都能加到油。

其实他也把自己当成发动机,她是黄油、齿轮油、润滑油,有了这些油,机器才不会生锈转得快。

都说女人是理性的,其实女人很现实。下岗几个月,没有拿钱去滋润她,老婆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她那柔弱无骨有如一团棉絮的身体,在他身下也变僵硬。当然,他非常理解她的心情,菜市场几角一斤普通的青菜,已经涨到一、两元,眼看娃娃就要上幼儿园,家庭开支是越来越大。

其实他心里更着急,谁叫自己是男人,是写在户口本上的户主。可是小县是个小山城,没什么大企业,要谈再就业哪有那么的容易。如今驾驶员不是稀罕的工种,驾校培训出来的学员一茬又一茬,小城的驾驶证比小城的汽车还要多。

下岗后,在家歇了大半年,好在他平日人缘还不错,在工友介绍下,到一家私人车队再次坐上驾驶室。车队老板是八十年代初的暴发户,那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老板走南闯北贩卖土特产,挖下*一桶金,买来几辆快要报废的汽车,车身加长改造后,与交通法打起擦边球,只在夜间去山区拉木头,若是万一撞到交警的枪口上,也是罚些钱去了结,养路费都省下来。

后来交通法越来越规范,老板混不下去,车当烂铁卖给废品收购站,他又失业了。但他已经适应了社会,处世也不惊,老天没有绝人的路,他不再介意老婆为过日子担惊受怕的苦瓜脸。他开始打短工,没有车,帮人跑长途,跑短途,小城谁不知道他开车技术是过硬的。虽然三天打鱼两天在晒网,手头上也渐渐攒下一批钱,几年前才买下这辆二手车,专门跑山区,帮那些做土特产生意的老板,把山货拉出山。

凭良心说,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老天爷虽然没有给他大富大贵的命,但他的颠颠簸簸、坎坎坷坷与别人的大起大落比起来,还是省去不少心。更多的时候,都是因为人性的贪欲让他烦,那烦首先来自一双眼,只要跳下驾驶窒,他的眼睛就会与心和思想沟通上。如今的世界,太花花绿绿了,他不是这些颜色的主色调,有些颜色当然让他刺眼睛。他在社会中的层次,就像他开夜车时亮着车灯看到的世界,光明和黑暗中交接处,还有一段不明不白的地带。他就是夹在光明和黑暗之间生活的群体,被光明和黑暗边缘化了的人。这小日子,过得有些提心吊胆,有些心不甘。向往着光明,又怕被黑暗吞噬去。

仔细想,这都是眼睛清闲时惹的祸,眼不见、脑不想,心不烦,也就逃避了。

可眼下,这烦不是一个“烦”字可以省略的。

汽车摇摇晃晃往前走,他习惯这样颠簸。他今年五十出头,几十年,生活都是这样颠颠簸簸、坎坎坷坷过来的。可今天,这颠簸就像要把他推到火山口上去煎熬。

“咣当”一声响,汽车挡泥板碰到障碍物,后轮陷入路面的小水坑,打着滑,上不来。

又到了一处三岔口,一条是通往县城的老路,另一条,可以上高速,几百米外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是高速公路入口收费站。他干脆熄了火,双肩扛着脑袋摊在方向盘,十指掐着太阳穴,想从那两团乱麻中理出个头绪。

昨天下午,夫妻亲热后,老婆还拿着家里头工商、农行、建行、城乡信用社的存折做了个加法,户头上算起来也有几十万。

老婆很少这样乐观地说话,儿子养大了,工作了,对象也处了,差个几万元给儿子买套结婚用的商品房,刚才说的人生咱们也算完成了。她还为夫妻俩将来打好了算盘,儿媳若好处,跟他们一起过,帮他们带带娃娃、煮煮饭。处不拢,没关系,夫妻俩都缴了医保社保,老了生活不怕没保障,住在这间四十多平方政府给的保障房里,一样过日子。

正当他也以为这辈子,是倒吃甘蔗越来越甜时,没想到,眼下出了这桩事。那甘蔗的甜头刚尝到,就已经吃到了尽头,他仿佛又看到老婆那张可以拧下愁绪的苦瓜脸。

他抬起身,摇下车门玻璃,把头探到窗外去,天上小雨还在飘,飘湿了他的发。头发湿透了,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间,又从衣领滑到胸膛上。早春雨水还寒气浓,刺激着那颗左蹦右跳、忐忑不安的心。这时候,他才触觉到,这颗心还是他自己的。

稍微清醒后,他后悔了,狠拍一下脑袋瓜,难怪这社会有人给人划层次,自己满脑脑子都是小市民的意识,心里只装着个“小家”,没有大格局,注定这一生也爬不上时常让他眼红的层次。他想起在农药厂工作时,曾经有一次提干的机会,但上级考察后,被否决。原因很简单,有次农药厂车间着火,那些思想有格局的人,首先是拿个扫帚,端个小脸盆,跟在领导后面也跟领导一样满脸的焦虑。虽然他们没有一个冲进火场里,但那表情领导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却是和一部分落后群众跑回宿舍区,他心里只有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娃娃。明白人都知道,那场火烧不到宿舍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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