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疼痛
时间足足过了六年，我才弄懂，为什么当年那个老太太，死活闹着儿子，深夜出院回家。
那还是2014年，也是这样的十月。因为尿蛋白，我住入肾内科病房。病房在楼道很深处，门口一侧是电梯，对面是一张加床。住的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她皮包骨头，头发稀疏，佝偻着蜷缩在病床上的样子，有点吓人。陪护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常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我还以为是一个残疾人士，暗自想，这样的家庭真是可怜。
后来闲聊才得知，老太太的家在下县，陪护的是她的儿子。老太太很善谈，被病折磨的说话声音很弱，想来患病之前，肯定是说话利落，声音洪亮的。她说，老伴儿早逝，自己靠着卖烧鸡盖了两层楼的房子，帮儿子娶了媳妇，媳妇生了两个孙子，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终于挣到了。可就是多年辛劳损坏了身体，加上好强忍着藏病，被儿子强拉到医院时，肾病已经发展到尿毒症。好几年的透析，把多年积攒的房子，存款像水一样流走了，儿媳也带着孙子走了。红红火火的家，只剩下三间老土房，这样的现实，让病情发展迅猛的老太太心死如灰，她是抗拒继续治疗的，但儿子不会看着她在家里不能吃不能喝，就这样强逼着，把她绑到轮椅上，带到医院。
我看到她连续几天都在输血，即便如此，都没有多给她一些生气。一天中，总是会有这样一段时间，她似乎攒足了力气，拼力地骂，大夫被骂的，交代完病情立即就走，护士也是输液抽血都战战兢兢的，儿子像木头人一般，任你骂，任你折腾，就是坐在轮椅上，发呆，假寐。
我输完液就让陪床的家人走，自己在医院，毕竟当时儿子还在上初中，需要照顾。自己在房间里闷了就喜欢站在楼道的窗边看不远处的大公园。平时很少有这样机会站在这么高的楼层俯视整个园区。
老太太的儿子，会趁着她睡着了，自己出去转转。挺奇怪的是，儿子一走，老太太就醒了。缩在床上，不声不语。每每见到如此，我都想回房间，我是真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
在我进房间的一瞬，老太太突然发出一声嚎哭，她把手边能够到的东西都拼力地推到地上，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护士跑过来，匆忙联系她儿子。他儿子很快跑回来，两个人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吵，儿子好似在说，你再折腾，媳妇孙子也回不来，再把自己身体弄垮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老太太似乎在咒骂什么，她的声音犀利尖锐，引来很多病房的患者陪护出来看。就这样一直哭，闹，直到深夜。
我坐在病床上，在想自己的病，是否多年后也会像老太太一样，而生出很多忧思。
病房外的声音，我能听出其中的悲悯，更多的是一份感同身受的无奈。突然，声音被按下了静音键。我鼓足勇气打开门看，只看到一张凌乱的床。老太太，她儿子，轮椅，用品都不见了。赶过来收拾的护士，把被褥带走，我好奇地问。护士说，老太太放弃治疗了，刚走，回家了。
站在楼道窗前，我向楼下望去。深夜的街道并非是漆黑的，路灯照亮的街道旁，是一列国槐树，深秋时节里，黄绿色的树下的人行道上，是否会有那对母子呢？我看不到，却分明地看到一个人的生命，清晰地进入短暂的倒计时。
我挺不理解的，她儿子散尽了家产，不惜妻离子散也要帮她治病，不是一种孝道吗？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儿子呢？难道儿子做的还不够吗？
第二天我起床后，门外的加床已经不见了，我有一瞬的恍惚，这难道就是我们真实的人生吗？
这六年间，我一直很虔诚地遵照医嘱吃药，每年上万元的医药费，成为家庭收入的重要支出。还好，病情一直稳中见好，让我逐渐熟悉了它的存在。无非就是每天早晚按时吃药，定期去医院复查，现在已经练到不用大夫看，自己就能看化验结果的水平啦。我还问过大夫，我这样的病，是不是很终会发展到尿毒症，他笑了，只要妥善治疗，这个病根本不会影响生活，也不会影响寿命的，把它当个事，也别太当个事就行。
很近一年，因为家人生病频繁入院，我们又见到很多家有患者的家庭。
有一个家在农村的老伯，六十多岁，老伴儿去世了，儿子分家单过，他身患胃癌后，每次都是独自来化疗。来的时候，带上一箱八宝粥，输液时饿了，就打开一罐。护士会问他，需要加热吗？需要热水吗？他说不用不用，自己还有点钱，可以支撑几次化疗，就不给家人多添麻烦，能有吃的就很好了。
还有一位年轻的医生患者，他或许没有想到会成为同事的工作对象，但却属实表现出一位医者的坦然，医生来查房时，更像一场学术讨论，在生活中，打水时，会让到没有人了再打，走路时，会习惯性地靠边，说话时，声音低低的，若不是手上的腕带，真的不会发现他是一位大夫。
有几个深夜来的，抢救一夜清晨离开的，不知道具体情况的患者，留给我们的，就是不停的脚步声，仪器的急促滴滴声，还有压抑的哭声……
有一种悲伤都走不进去的，并不仅仅是在医院，人到中年，总是会听到很多这样的消息，会知晓每一种疾病背后，是要承受多少病痛，要数过一天天难熬的日子，会有很多事关生与死的艰难选择，没有亲身经历，没有置身其中，是没有实在的发言权的。也只有在真切的面对之后，才知道生病的家人，他的每一次喜怒哀乐是为了什么，才知道我们作为陪伴者，有一些是可以尽心尽意去做，可有一些却根本没有能力去分担。而不管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都要一同走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并且我们都会虔诚的希望，可以越久越好，不管多难，不管多疼，只要他还在，就一切都会有希望，我们的日子也都有哪怕忧伤的颜色。
也许，到了一个时间点，就如那位发怒连夜出院的老太太一样，是她用孱弱的身体，代替很好的儿子做了选择，是她用很后的清醒，来守护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是她，用这样几近惨烈的碰撞，迅疾的离开儿子的世界，不留给一丝想念。
正因为清醒，所以会直面所有，也正因为懂得，会更加疼惜家人所经受的痛苦，我们能做的，就是更加用心的照顾，有时也会说一下平日里数落他的话，掩盖我们内心里的焦灼，有时也会撒撒娇，让他说一些安慰我们的话，更多的时候，就是默默的陪伴，一起风里雨里走在同病魔抗争的路上。
如此，我们的脚步是踏实的，我们的内心是安稳的，感恩的，我们相信，这一份独属于我们的疼痛是我们全家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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